趙守真在《治驗回憶錄》中載一案:劉健英,男,50歲。零陵芝城鎮人。性嗜酒,近月患腹痛,得嘔則少安,發無定時,惟飲冷感寒即發。昨日又劇痛,遍及全腹,鳴聲上下相逐,喜嘔,欲飲熱湯。先以為胃中寒,服理中湯不效。再診,脈微細,舌白潤無苔,噫氣或吐痰則痛緩,按其胃無異狀,腹則臌脹如鼓,病在腹而不在胃,審系寒濕結聚之證。蓋其人嗜酒則濕多,濕多則陰盛,陰盛則胃寒而濕不化,水濕相搏,上下攻沖,故痛而作嘔。治當溫中寬脹燥濕為宜。前服理中湯不效者,由於參術之補,有礙寒濕之行,而轉以滋脹,雖有乾薑暖中而不化氣,氣不行則水不去,是以不效。改以厚樸溫中湯,溫中宮則水濕通暢,調滯氣則脹寬痛止。但服後腹中攻痛尤甚,旋而雷鳴,大吐痰涎碗許,小便增長,遂得脹寬痛解。其先劇而後緩者,是邪正相爭,卒得最後之勝利,亦即古人「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之理也。再劑,諸證如失,略事調補而安。
筆者臨床亦曾用厚樸溫中湯治癒一服用附子理中湯不效者。
張某,男,54歲。2010年11月20日初診。近2月來脘腹脹滿,時有胃痛,食後又受涼加重。納食減少,大便尚調。前醫處以附子理中湯加減,不效,反增口乾咽燥。舌質淡暗,舌苔白膩,脈細緩。辨證為脾胃虛寒,寒濕內困。治以溫散寒濕為先,方用厚樸溫中湯加減。處方:厚樸9克,陳皮12克,草豆蔻9克,乾薑9克,茯苓12克,香附9克,炙甘草3克,生薑3片。7劑,水煎服。11月27日二診:脹減納增,上方加炒白朮12克,繼服7劑。12月5日三診:諸症俱失,處附子理中丸20丸善後。
兩個案例,為何厚樸溫中湯效而附子理中湯不效?筆者認為,主要原因是參術之補,有礙寒濕之行。那麼,厚樸溫中湯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方子呢?
方藥由來
考厚樸溫中湯出自李東垣《內外傷辨惑論》。原文:「厚樸溫中湯:治脾胃虛寒,心腹脹滿,及秋冬客寒犯胃,時作疼痛。厚樸(姜制)、橘皮(去白,以上各一兩)、甘草(炙)、草豆蔻仁、茯苓(去皮)、木香(以上各五錢)、乾薑(七分)。戊火已衰,不能運化,又加客寒,聚為滿痛,散以辛熱,佐以苦甘,以淡洩之,氣溫胃和,痛自止矣。右為粗散,每服五錢匕,水二盞,生薑三片,煎至一盞,去柤,溫服,食前。忌一切冷物。」羅天益在《衛生寶鑒》中也載有該方,方中乾薑用量為七錢。
與平胃散的區別
單從方劑組成來看,很難想到該方出自李東垣之手。方中既沒有人參、黃芪之補,也沒有升麻、柴胡之升,藥味也非「多多益善」。方書多謂本方主治脾胃寒濕氣滯證,但平胃散方也可主治脾胃寒濕氣滯證,二方有何區別?
讀《內外傷辨惑論》和《脾胃論》,我們可以看出,李東垣治療脾胃病濕勝者,擅用平胃散。在《內外傷辨惑論·卷中》補中益氣湯方後「四時用藥加減法」中,有如下論述:「如脈緩,體重節痛,腹脹自利,米谷不化,是濕勝,以平胃散主之。蒼朮苦辛溫,瀉濕為主也。」從臟腑補瀉用藥法分析,厚樸溫中湯很像平胃散的加減方,即平胃散去大棗,以草豆蔻仁易蒼朮,加茯苓、木香、乾薑。但從升降浮沉補瀉用藥法分析,二方有著很大的區別。
本四時用藥為李東垣的用藥法度之一。李東垣根據《內經》「必先歲氣,無伐天和」提出「隨時用藥」。在《內外傷辨惑論》中指出:「凡用藥,若不本四時,以順為逆。四時者,是春升、夏浮、秋降、冬沉,乃天地之升浮化降沉,是為四時之宜也。但言補之以辛甘溫熱之劑,及味之薄者,諸風藥是也,此助春夏之升浮者也,此便是瀉秋收冬藏之藥也,在人之身,乃肝心也;但言瀉之以酸苦寒涼之劑,並淡味滲洩之藥,此助秋冬之降沉者也,在人之身,是肺腎也。用藥者,宜用此法度,慎毋忽焉!」理解厚樸溫中湯與平胃散方的區別,也宜遵此法度。
在王好古所著的《湯液本草》中,載錄了李東垣《藥類法象》部分內容。從藥類法象分析,平胃散方中,蒼朮、陳皮、甘草屬於「濕化成」類,厚樸屬於「熱浮長」類;厚樸溫中湯方中,厚樸、草豆蔻仁、乾薑、木香屬於「熱浮長」類,陳皮、甘草屬於「濕化成」類,茯苓屬於「燥降收」類。反映到《內外傷辨惑論》中,卷中內容分四部分,李東垣是按春、夏、秋、冬次序寫成的,分別是「飲食勞倦論」、「暑傷胃氣論」、「肺之脾胃虛方」、「腎之脾胃虛方」。平胃散方出現在應春的「飲食勞倦論」的方後加減中,而厚樸溫中湯方出現在應秋的「肺之脾胃虛方」的正方中。可以這樣認為,平胃散方以「濕化成」類藥物為主組成,重在運脾治胃,普適於春、夏、秋、冬;厚樸溫中湯方以「熱浮長」類藥物為主組成,重在以味厚發熱之品治療「客寒」,佐「燥降收」之茯苓,以應「秋冬」。
重在祛邪
病有標本,治有先後,這是《內經》中確立的重要理論之一,為後世醫家所遵從。在後學者眼中,李東垣最擅長標本同治,常合寒、熱、補、瀉於一方,如人參、黃芪與黃連、黃柏同用,生地、白芍與蒼朮、羌活同用,附子、乾薑與生地、黃連同用等等,所謂東垣用藥,「如韓信將兵,多多益善」。但在厚樸溫中湯方中,論中明言「脾胃虛寒」、「戊火已衰」,但方中只治邪實,未及正虛,並未標本同治。
正虛為本,邪實為標,先治其標,後治其本,通常可以這樣理解,趙守真所謂「參術之補,有礙寒濕之行」即含此意。但李東垣用藥常例中並非如此。《湯液本草》中引「東垣先生《藥類法象》」中明確指出:「凡治病者必先治其本,後治其標……除大小便不利及中滿三者之外,皆治其本,不可不慎也。」
「戊火已衰」為「宿病」,「又加客寒」為新病,《金匱要略》所謂先治新病,後治宿病。或者說,主症為疼痛,「痛無補法」,先予祛邪,待「氣溫胃和,痛自止矣」之後再治正虛。這兩種理解似也符合臨床。
所以,可能李東垣補瀉同施、標本同治多用於內傷病證,所瀉之邪、所治之標多為內生;即使為外感,所治病證也以內傷為主。而厚樸溫中湯所治之邪為「客寒」,且證以外感為主,即「客寒」為本,因此組方重在祛邪,也合「先治其本」之意。
不用風藥勝濕
治療寒濕,李東垣最擅長的手法當為風藥勝濕,所謂「寒濕之勝,助風以平之」。厚樸溫中湯主治寒濕氣滯證,為什麼方中不用風藥勝濕呢?
李東垣在《脾胃論·用藥宜禁論》中指出:「夫治病服藥,必知時禁、經禁、病禁、藥禁。」其中,「夫時禁者,必本四時升降之理,汗、下、吐、利之宜。大法:春宜吐,像萬物之發生,耕、耨、料、斫,使陽氣之郁者易達也。夏宜汗,像萬物之浮而有餘也。秋宜下,像萬物之收成,推除致新,使陽氣易收也。冬周密,像萬物之閉藏,使陽氣不動也。夫四時陰陽者,與萬物浮沉於生長之門,逆其根,伐其本,壞其真矣……如春、夏而下,秋、冬而汗,是失天信,伐天和也。」
在厚樸溫中湯證中,所治病證發生在秋冬,故不宜風藥以升浮,反宜「以淡洩之」。當然,如發生在春、夏也並非絕對不可,李東垣又說:「有病則從權,過則更之。」「治法己試驗者,學者當以意求其的,觸類而長之,則不可勝用矣」。方示規矩,活法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