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經方醫學的生長點(中)

七、張仲景在《傷寒論》中通過條文排序分篇記敘的形式把自己在臨床實踐中的頓悟與經驗;在私下沉思時已經掌握的真知灼見全盤告訴後人。他重視症狀、體征的原始形態,重視在一組症候群中區別它們的原始差異。他自有一套辦法,把一種更為複雜、精巧的尺度帶進經方醫學之中,使之呈現一種宏大的景觀,避免了診治過程中的粗鄙化、簡單化。整部《傷寒論》是由許多相關的條文有序疊加的結果,其間某些個別條文,都處於前後條文的關係當中,其意義在於在上下文中如何積累和傳遞信息,而不是單獨存在的。他知道如何把握條文的分寸,什麼時候該寫什麼話,什麼時候不該寫,或只能寫出部分。該省略的一概省略,該沉默的時候決不多說一句話。既要避免太籠統,也要避免太具體,前者會讓人們感覺不知所云,後者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和爭執。有的條文從一個更為隱晦的地方進行深入挖掘,揭示那些尚未挑明的事情的真相,而不是直奔事情的核心等等。

八、本來《傷寒論》的闡釋意味著對話、給予、溝通、付出,意味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文明生成。但是中國歷代醫家大都以《內經》的理論來闡釋《傷寒論》。正如陸淵雷《傷寒論今釋》敘例中所說的「金元以後醫家,困守《內經》,莫能自拔,單詞只義,奉為金科,馳騖空言,不言實效」。所以讀這些《傷寒論》闡釋本,反而會越讀越糊塗。會出現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一人一仲景,一本一傷寒」的現象。即使是大塚敬節的《傷寒論解說》也不能免俗。只有在誦讀《傷寒論》原文的過程中,所獲得的那種思想上醫學上深呼吸的感覺,是別人所不能代替的。

九、閱讀原文雖然艱苦辛勞,但可以瞭解到張仲景本人思想形成的整個過程,可以窺視到張仲景本人臨證時思維活動的蛛絲馬跡,比僅僅見到已經整理好的結論不知有意思多少倍,有用多少倍。因為用這些已經整理好的結論來說明臨床現象,往往沒有觸及到臨床現象的複雜性和多變性。湯本求真深有體會地說:「研究傷寒論者,能自幼而壯而老,造次顛沛,登堂入室。猶如身在當時,親受訓誨,自然而然術精技熟,遇病處方操縱自如。」他對《傷寒論》的閱讀體會可謂入細入微,告訴我們無經驗基礎的閱讀與有經驗基礎的閱讀之間,臨床經驗不足的閱讀與臨床經驗日臻豐富的閱讀之間存在著巨大區別。他體會到醫生如果自幼而壯而老地研究傷寒論,不僅有益於我們的過去及今天,而且還影響到我們明天將可能如何發展。

是的,只有反覆地閱讀《傷寒論》,達到感同身受的境界時,才能在條文中讀出意義,讀出內容,讀出頓悟,讀出驚喜,才會在心中引起共鳴。當這個時候,我們才體悟到《傷寒論》的獨到風格,它既沒有繁瑣的理性論敘,也不是簡單的方證相對。合上此書,再也看不見簡單的出口,即使有,也不願離開,因為捨不得那遍地芝蘭。

十、《傷寒論》的文本是固定的、已完成的。然而,臨床實踐是開放的,未完成的。誰也不能預料病症未來怎樣變化;病症也不可能按照誰事先所預料的那樣展開。臨床實踐這種開放的、未完成的性質,要求我們能夠正視臨床上存在著潛在的層面;正視那些尚未打開的、尚未被看見的、但是構成臨床實踐的隱蔽性的東西;更需要發現和發掘出它們,尋找出最佳的診治方案。

仔細琢磨不難發現,《傷寒論》使用的術語大多是單純陳述臨床診治的事實,較少用於有關事實的解釋與推理。也就是說,一旦使用這些詞彙,就會不知不覺地進入了經方醫學體系預設的前提和假設中了。仲景描述性的論敘,盡量把問題從各個方面展現出來,而不是沿著一條線做出一種推論。以病症的空間性與時間性作為研究的對象更適合揭示問題中交織、斷裂的那些微妙之處,仲景能夠成功地將這種直觀、本真的經驗神奇地表達出來。在某種意義上講,這就是他尋找到的最準確的表達形式。通過《傷寒論》的原文,讓後學者聽到他的聲音,這不僅僅需要學識上的淵博與深刻,而且需要一種特別的敏感與原創能力。用理性的語言刻劃出中醫診治系統非理性圖像,這也許是張仲景的歷史性的貢獻。

十一、整體性一般伴隨著模糊性,因為純粹性、明晰性和確定性是要以完整性為代價的。這是一個悖論,張仲景撰寫《傷寒論》時面臨一個兩難的選擇。《傷寒論》為了總體把握疾病的一般規律,就不去管一些不可捉摸的、比較瑣碎的東西了,所以條文排序結構所衍生的一種模糊性、曖昧性、晦澀性和歧義性就在所難免。問題在於仲景那時找不到一種使之理性化的渠道,也就是說,形不成一套使「方證辨證」堂而皇之系統化的說法。

十二、《傷寒論》條文中看到的病證和實際的臨床病證有什麼關係呢?前者對於後者,看上去像,其實還是有很大距離的,若隱若現的。張仲景不能,其實也無法用某一種尺度來衡量所有的病人,把臨床病人脈證中一部分症狀體征劃分進來,而把另外一部分症狀體征剔除出去。他只能提出規律性、綱領性、導向性、典型性的論敘,至於具體的診治就需要臨床醫生自己去領悟、去體會、去細化了。所以,我們要自覺地清算那種依樣畫葫蘆的懶漢思想,以及非此即彼的僵化的思維模式。

十三、《傷寒論》是寫在字面上用來給人們閱讀的,是一些句子、語詞和它們互相之間的銜接、過渡、變化、行進。它和現實的臨床是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通過這樣一些詞來記述、論述這樣一些診治,仲景能達到他的目的嗎?或者說,後學者所作出的反應就一定會如仲景的所願嗎?歷代醫家都提到要重視仲景《傷寒論》條文中省略的那一部分「無字」的內容,由於中國古代文化的無言意味,僅僅依賴語言文字,恐怕很難讀明白。《傷寒論》條文中的「無字」,既是境界,又是我們學習的障礙。

陳伯壇有幾句話說得很中肯:「對仲景原文的闡釋,不管條文錯簡與否,字句是否通達,不糾纏各派之紛爭而以臨床實踐出發。仲景學說是即教人從沒字句之空白處尋出字句來,還向病人身上尋出有字句之書,簡直是仲景全集已藏入病人十二經中矣,失病人便是失仲景」。

十四、《傷寒論》是有限的,不是一種可以任意被規定的東西,尤其不是一種可以按圖索驥的百科全書。不要把「勤求古訓,博采眾方」的張仲景,奉為摩西般的先知。我們站在今天的角度對《傷寒論》重新挖掘和理解,需要經方研究者本人在《傷寒論》與現代中醫之間造成一個新的空間、新的敘述,而不是將《傷寒論》原封不動地放在那裡。譬如湯本求真尊奉《傷寒論》並不意味著他緊跟在《傷寒論》後面亦步亦趨。他能融會貫通,他能獨立思考,他更能大量地融入新知,所以後來大步行走在日本漢方醫學道路上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張仲景的影子。

十五、運用方證辨證而獲得成功的病例,往往是一種「事實上的應該」,而不僅僅是「邏輯的必然」。所以留在醫者身上的經驗積累可以衍生出理性的智慧。中國有一個成語叫熟能生巧,可見熟練的經驗也可以產生出精確的判斷。人們都有這樣的體會,有時候一個難以言說的直覺也會幫助你掌握某一個被隱藏的奧秘。

在每一個成功病例的診治始末都隱匿著每一個醫生經驗積累的過程,都細敘著醫生他自己精神成長的故事。因為醫生的診治不僅消除了患者的症狀與體征,而且與此同時另外一個結果也隨之產生出來了。這就是他自己的信心、經驗、眼光和判斷力,都在他為患者診治的過程中得到又一次的鍛造和刷新。這種情形發生在每一個投身研究《傷寒論》的醫生身上,每當他們一回憶起這些治癒的典型病案,就會令他們信心倍增。

十六、由於《傷寒論》文本結構上存在一些遺憾,因此造成了原文中詞語之間、句子之間和篇章結構上的許多空白和裂縫,閱讀時會產生片斷的感覺。再加上時間空間上的距離,使解讀《傷寒論》原文更為不易。所以《傷寒論》原文絕不會是某種外在於我們和駕馭我們的神諭。我們不是簡單地遵循《傷寒論》,而是要內在地消化它。因為有時候決定臨床療效的,不僅僅是辨證正確與否的問題,而只是分寸的問題。唯其如此去理解《傷寒論》,它才是可以觸摸到的,無處不在的。

十七、張仲景所論述的是他自己經驗領域裡簡單或最簡單的方證,而我們臨床時面對的病案就沒有那麼單純那麼典型。所以,在依靠方證辨證常規程序診治的過程中,還要密切關注每一個病案的個體性與偶然性,因為具體的病症都是具有生長性的,具有自己變化、發展的新情況,這樣的認識可能更符合臨床實踐。

臨床家的頭腦裡,必須要以概括性和靈活性來重現和重組一些比較複雜的方證狀態,當臨床家頭腦裡的方證狀態和臨床病案的方證狀態大致契合時,才會產生療效。也只有醫生自己的診治實踐才能夠使《傷寒論》具體化、鮮活化。從某一個意義上講,每一個經方臨床家都在發現、發展或者說在改寫著《傷寒論》。所以只有既熱愛《傷寒論》又熱愛醫生生活、執著中醫臨床,並能夠直接地而不是借助於現成醫學典籍從臨床實踐中獲得靈感、啟悟、經驗,從日常生活中汲取智慧、情趣、聯想與創意的中醫才能讀懂《傷寒論》,才能用《傷寒論》去診治病人。

臨床實踐是中醫惟一的源泉,《傷寒論》本身並不能產生經方醫學,只有活生生的病人,病人身上許許多多同中有異的臨床現象才能產生經方醫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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