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才是「新中醫」

近代以降,西風東漸,中醫面臨生死存亡之變局。中醫之路,「返古」還是「維新」?「百年中醫沉浮錄」透過百年煙雲,直指當下。

晚清和民國的百年風雲,是中國社會變動極為劇烈的時期,也是中醫藥最為曲折發展的時期。時代大潮中的中醫生們,也在適應社會的變化,探尋新的路向。

傳統中醫眾生相

傳統中醫,有高下等第之分。1920年代的《民國廣州日報》,曾描述了廣州中醫的眾生相。

醫生之中,有一類被稱為「大轎醫生」。「醫生而曰大轎,殆指大乘常班轎之行時醫生也。三名轎伕,喝道而馳,吉手企埋,路人辟易。午後出轎,診金有潤例可查。早晚出轎,診金加倍。此大轎醫生之常例也。」這一類都是名氣較大的中醫,有時又叫「叮噹先生」(人拉車的鈴聲)。

另一類被稱為「黃綠醫生」,這是庸醫的代稱。「何謂黃綠?或曰黃黃綠綠,不成正色之謂也。然歟否歟,總之所謂黃綠醫生,乃指庸醫而言。」「黃綠醫生之壞處,是在不學無術。或因家傳而未得要領,或僅一知半解,便貿然掛牌。……諺有曰:『識症唔識藥,十醫九唔著;識藥唔識症,十醫九唔應。』其為黃綠醫生之謂也歟!」

除此之外又有「櫃桶醫生」,「出身藥店之司藥,或閒居略讀藥性賦之流,治病皆從口給,用藥亂雜無倫」,「千症萬症,不外株守通方數條」,屬於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之一類。

醫生每日生活如何呢?「有某醫生,頗負時譽。每晨踵門求診者,座為之滿。日上三竿,某醫生猶作元龍高臥。弗許人驚寢。既起矣,浣而臉,漱而口,畢,吸煙袋,喫茶點,復與家人談笑一頓,始出而診脈。」

有的醫生脾氣很大,「切脈之下,只用簡單的告以病症,隨即訂方。如病者有疑問,即表示討厭,甚或慍色厲聲。嘗聞有病者問某醫生曰:粥可食否?某醫生即厲聲曰:汝以為可食,不必問醫生!」

報刊偏好登載的,往往是負面新聞。但舊式中醫確有許多不良習慣。1936年中央國醫館館長焦易堂曾說:「今國醫界有新舊之分……舊派大都富於經驗,法術較高,但精神上非常委靡,往往睡至十二時始起床。病家請診,輒喜遲到,不喜清潔,隨地吐痰,穿件污長衫,拿根長煙桿,高傲自得。此種行為,雖法術高明,恐亦難合於今日之潮流而生存。」中醫,需要有新的職業意識和社會形象。

「新中醫」的養成

新式中醫的締造,是以新式的中醫學校教育與醫院執業機構為陣地的。

學校教育,不但培養學生系統的醫學知識,也灌輸著進步的時代精神。投身於中醫學校的青年,有著明確的職業理想,不同於僅為謀生的庸俗醫生。正像廣東中醫藥專門學校學生會刊物發刊詞所說:

「於這二十世紀,科學昌明,生存競爭的末日,互助生存的開始時代,那的科學,我們不可以去學習,而偏來學習這枯燥無味及預備去做賣技的困苦將來生活呢?習醫不要緊,我們何苦來故紙堆裡習人所唾棄的中醫而不習西醫呢?我們自信不錯!中醫有中醫的價值,西醫有西醫的價值,這是事實上給我們知道的。我們承認醫學是世界人類共有的科學……立個志願,先習中醫而容納西醫,以求中西醫得有一日中和,建設完全公共的醫術。」

在時代的變化面前,青年中醫們也接受了新的業務規則,尤其是醫院制度的約束。中醫醫院建立之始,就參照著近代西方醫院的模式進行管理。像廣州較早的慈善醫院城西方便醫院,設有中醫留醫部,其《醫生條例》規定:

「醫生必須日夜常住院間,或因事告假須聲明鐘點,徵求醫務主任同意並報告幹事長同時登記考勤簿內,以備考查。在告假中應將醫務交託同事二人以上代理,不得全數離院。」

「病人到院,無早夜,即由當值醫生立加診視,隨即發藥,不得藉辭稽延。」

廣東中醫藥專門學校對在學校贈醫處實習的學生有這樣的要求:

「實習生應穿制服,佩襟章,以昭莊重而免混淆。」

「在贈醫室中,容貌當端正,言論常審慎,毋吸煙,毋嬉笑,毋耳語,以重人格。」

這種「穿制服」、守紀律的中醫,在形象上較諸前述開業中醫之散漫,自是截然不同。正像廣東中醫藥專門學校畢業生曾雨亭所說:「我們雖然經過了五年的苦學,兩載的臨床,我們相信自已的功夫卻不劣,但是社會上對於我們所學卻不曾有深刻的認識。還以為我們仍是老朽中醫時代的中醫,而不知我們卻已站在時代之前,做一個未來的新國醫。」

中西醫兼用的實踐

新式中醫最大的特點,還是他們對中西醫學的兼收並蓄。務實的廣東中醫,沒有在中醫如何「科學化」的理論難題前困擾不前,而是大膽在臨床中實踐試驗。

1946年,廣東中醫藥專門學校畢業的梁乃津創辦了《新中醫》雜誌,其「代發刊詞」指出:「今日的中醫中藥,還是在新舊交替的時期。舊的將去未去,新的欲來未來。十多年來儘管高呼著中醫藥科學化,事實上多限於書本上的理論,另一方面,也不過拿幾味中藥來研究化驗,置配合作用的方劑意義於似有似無之間。很顯然,這只是片面的科學化。……中西醫的鬧爭已經數十年,為害不為不深,現在夠了,該馬上團結起來,並肩向遠大的世界醫藥前途邁進!」

這樣的思想,在中醫界早有實踐。著名醫家張錫純的《醫學衷中參西錄》,在近代風行一時,影響巨大。曾出任香港東華醫院第一任中醫長盧覺愚,臨床上中西並用,「選方辨證,悉遵古法,而證以西說;論病釋理,多采西學,而參以經驗」。他提出中醫「以其固有之特長,補充新學識,人材鼎盛,自必後來居上。如此者,可名曰新中醫」。「新中醫」的內涵是:「所謂新中醫,必以國學為經,西學為緯,擇善而從,權操自我。」這正是「新中醫」既區別於傳統中醫,又不同於西醫的地方。

近代百年,中西醫的共存已成為社會事實。以大多數人的立場來看,中西醫學各有所長,因此所謂要廢止某一方的言論確屬荒謬。但是那特定的情勢中,卻有許許多多的知識精英、社會要人紛紛捲入其中,一波波的衝擊使得近代中醫如此命途多舛,也使中醫自我革新之路蹇澀難行。此種情形下闖出來的「新中醫」,精神風貌與進步意識確實令人耳目一新。

當然,在學術上中西醫如何才能從「兼用」達至真正的「結合」?這到今天仍然是一個見仁見智的難題。對「新中醫」模式的探索,已經從20世紀延續到了21世紀,將來恐怕還要摸索相當長的時間。但首先必須保證中醫的發展空間,才有可能為未來的醫學科學作出更重大貢獻。這或許是近代中醫風雲留給後人最重要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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