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一詞早在東漢時代就出現了,如《漢書·藝文志·經方》云:「以熱益熱,以寒增寒,不見於外,是所獨失也。故諺云:『有病不治,常得中醫』。」之後,又陸續有所述及,如唐·柳宗元《愈膏肓疾賦》云:「夫上醫療未萌之兆,中醫攻有兆之者。」宋·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云:「『不服藥,勝中醫。』此語雖不可通行,然疾無甚苦,與其為庸醫妄投藥,反害之,不得為無益也。」對這些「中醫」的釋義,不外乎兩種:中等醫療水平的醫生;中等醫生水平的治療效果。真正有方位和地域概念的「中醫」名詞,出現在鴉片戰爭前後。當時在中國的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西醫們為區別中西醫,把起源於我國中原地區(即古代的「中國」,下同)為主的醫學簡稱為「中醫」。這個時候的中醫的名稱只是為了和西醫做一個對比。到了1936年,國民黨政府制訂的《中醫條例》法定了「中醫」這個名詞。可以這樣說,在西醫進入中國之前,「中醫」這一概念沒有方位和地域的含義。
為什麼祖國醫學從肇始至西醫進入中國之前,不管是在著述,還是行為活動中都不前綴「中」,比如《內經》不稱《中醫內經》,《本草綱目》不稱《中藥綱目》,請人治病稱「延醫診治」不稱「延中醫診治」。醫療機構也不稱「中醫院」而是稱「廬」,如治療戰傷的醫院叫「庵廬」、「坊」,如治療傳染病的醫院叫「癘人坊」,慈善醫院叫「安樂坊」;「堂」,如坐堂醫診治病人的場所「回春堂」、「國醫堂」;「院」,治療一般病人的「養病院」。儘管稱謂五花八門,但都沒有前綴「中」字。
西醫進入中國之前,醫療屬性稱謂也很單一,直接稱為「醫」或「醫學」,如《醫貫》、《醫學心悟》等,根本沒有「中醫」、「西醫」之說。清末民初,西人帶來的西方醫學日盛,大有取中國本土醫學而代之之勢,為了夾擊西醫之浸漫,表明誓與西醫不兩立之決心,於是中原漢人為主的醫師們也接受了西人的「中醫」之說,大多對自己的醫療行為、醫療處所、論說著述等都冠之以「中」,於是醫成了中醫,本草成了中藥,廬、坊、堂成了中醫診(治)所,20世紀50年代又成了中醫院。
在西方工業文明傳入之前,這種不在前面綴「中」字的現象,不僅是在祖國傳統醫學所獨有,在以中國傳統文化為背景的其他文化科技領域裡也完全是一樣的,如農學的《齊民要術》、音律學的《律呂精義》、水利學的《漕政舉要》、建築學的《營造法式》等,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常常稱之為《中國建築》、《中國農業》、《中國水利》等。所以,有人把東漢出現的「中醫」二字,解釋為有方位或地域含義的「中國醫學」,純屬穿鑿附會。
至少在明末清初,我們的先人還只有單一大空間「世界」——「天下」這一概念,沒有集合(多地區多國家)空間「世界」這一概念,這一點非常重要。由於古代技術條件限制,交通閉塞,溝通困難,我們的先人自然而然地認為,人的主觀能力所能涉及的範圍,便是天下的全部。更為惱火的是,如果說古代西方某些國家和人受制於當時條件,自大地以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人類是宇宙主宰的話,中國古代的某些「聖賢」卻因同樣的原因,以為黃河中原(古代稱「中國」)是天下的中心,一廂情願地做著主宰「天圓地方」之天下的天子美夢,甚至還瘋狂地叫喊:「我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這才是「中」的文化含義裡真正的「中心」情結之所在。因此,中國君王就有了氣勢磅礡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駕馭天下的自豪感。請看《戰國策·趙策》對所謂中國有一段極具體的描述:「中國者,聰明睿知之所居也,萬物財用之所聚也,賢聖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藝之所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蠻夷之所義行也。」大意是:中原地區是聰明而有遠見的人士居住的地方,是各種物資和財富聚集的地區,是聖賢對人進行教化的地方,是德政仁義普遍施行的地方,是讀《詩》、《書》、《禮》、《樂》的地方,是各種奇巧技藝得以施展的地方,是各國諸侯不遠萬里前來觀光的地方,是四方落後少數民族效仿學習的地方。一句話,中國,最完美的地方。
即使到了鄭和下西洋之際,明明知道普天之外還有天,但我們的先人依然很自負地認為「天下者,我們的天下」,出使西洋的目的也就從根本上發生了倒置:我們不是去學習,我們也不需要學習,我們出去是佈施,去炫耀天子的威儀,不管走到哪裡,都有「我的地盤我做主」的主人公味道。既然可以做主天下這個地盤,這個地盤裡的一切事想當然都為我中國所有,什麼《經》、《集》、《典》、《誥》也就沒有必要加以「中」字予以明確,天下也就沒有「中醫」、「中藥」、「中國功夫」等說法了。
然而,令我們先人始料不及的是,王土之上並非都姓「中」,天下百姓也並非全是中國天子的臣民。鴉片戰爭之後的中華帝國天子文化,除了能滿足君臨天下的虛榮之心外,妄自尊大的閉鎖政策,最終換來了西方工業文明的火槍、大炮,西方世界文化湧入,打破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天子夢幻。他們終於知道了中國有的,邊國也有,天朝有的,天朝之外的也有。西洋人為了區別於落後的東方文化,在天朝冠有「中」的東西也應運而生了:中醫、中藥、中國功夫、中國畫等。唯有這個「中」字,還在一些不知國恥國難的國人中,承載著他們眷戀先人「君臨天下,挾持萬方,宇宙歸一,唯我獨尊」霸主雄姿的情份,「有病不治,常得中醫」的這個「中醫」,也就有了兩種衍生含義:一是有別於其他醫學的中國醫學,即:有病採用其他治療方法無效後,常可通過中醫來取得效果。二是中醫治病的最高境界——致中和(中和醫),即中醫學所闡明的「陰陽和合」、「陰平陽秘」生理機制的最佳體現。特別是第二種解釋方式,更能代表了中醫學界的一種學風——只要現在有的,不管古人原意如何,我們無論如何也要讓它與現在「合拍」,無論如何也要今人知道現在已有的、現在發現的「幾千年前就有」了,這些解釋雖已與原義相去甚遠,但與「唯我獨尊」,鐵定不移死守某一經旨要客觀現實得多,這種圓通活法的懷舊情愫,適當保留一點也無妨。